36岁再出发，这张东亚面孔闯进戛纳主竞赛

在今年这届新人比例大幅上升的戛纳电影节，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唯一日本电影《雷诺阿》，也是由一位新面孔执导。

《雷诺阿》这部影片的画风很奇特：它的海报上洋溢着青春朝气，几乎像是幅宝矿力广告招贴画。它的名字取自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师奥古斯特·雷诺阿，但它的剧情是关于一位11岁少女在上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黄金期的所见所闻。

早川千绘《雷诺阿》海报

而它的导演早川千绘虽然相对来说是张影坛新面孔（《雷诺阿》仅仅是她的第二部长片），却是在70年代出生，实际上跟山下敦弘、深田晃司这样的日本中生代男导演是同代人。

那么，《雷诺阿》到底会是怎样一部电影？

为了寻求蛛丝马迹，暂时还看不到这部影片的我只好从早川2022年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的前作《Plan 75》中捕风捉影。

《Plan 75》的官方大陆译名是《岁月自珍》，但从观感上，对其原名的直译《75计划》更能还原影片的冷峻调性，而它也能更直接地挑明影片的叙事前提：在影片虚构的近未来日本，老龄化问题已将社会引向临界点，而政府做出的应对，是推出一款“便民”方案：为75岁以上老人提供自愿离世选择（实质上便是政府资助安乐死）。除药物外，政府还会免费为报名者提供丧葬、家产整理、遗嘱信托和临终心理关怀服务，并提供十万日元现金鼓励，签约当日赠出。

听上去是不是很像一集《黑镜》番外篇？

这个故事的确存在些许与《黑镜》类似的讽刺调调，这种调性在它的短片版本中更为突出。《75计划》的前身是早川千绘在是枝裕和监制的短片集《十年日本》中执导的18分钟同名短故事，故事主人公是个负责向潜在客户推广75计划的政府工作人员。他对方案策划人的达尔文主义话术并不认同，而当他的妻子试图为其患有阿兹海默症的母亲办理75计划时，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劝妻子想想其他办法，不要寻此下策。

但妻子在听完他的话后给出了不留情面的反驳：“你也在四处向人推荐这个计划。你以为我不知道吗？”

这句话引出了主角夫妇的生存困境：他们正在迎接一个孩子的到来，生活压力陡增；妻子母亲的轻生倾向可能会造成事故殃及他人，引发赔偿；而请不起护工的两个人也已经无法兼顾养老、育儿和工作，放弃老人是唯一的理性选择。

也难怪有观众将这个故事比作21世纪的《楢山节考》：它们同样讲述了老年人为保持其身处的“共同体”的竞争力而放弃生命，为年轻人让位的故事。

只不过在两版《75计划》中，老年人对生命的放弃并非“主动”。长片版本中，早川千绘将叙事重心放在了78岁老人美智子的身上，通过她的重重境遇，揭示出日本社会是如何系统性地堵死老年人的一个个生存出口，最终使他们被迫“选择”结束人生：

美智子是位酒店服务员，她的同事大多是同龄人，身体状况自然不会很理想。在一位同事于工作中晕倒后，顾客投诉酒店压榨老龄劳动力，酒店则即时做出了应对：解聘了所有高龄服务员。不愿闲下来的老人们只好回家带孙子，丧夫且无子女的美智子则全无去处。她试着找新工作，却因为年龄原因屡屡碰壁；她居住的居民楼面临拆除，找到新居所的前提则是有工作或有家人赡养，她两样皆无。

影片甚至借助一个闲笔，呈现了老年人另一条出路的阻塞：在另一条叙事线索中，替政府接待75计划申请者的工作人员宣，在公园长椅上安装围挡并检测其有效性（也就是不舒适性），以便帮政府杜绝无家可归者在长椅上躺卧休息的可能。

虽说是近未来题材电影，但《75计划》所表现的日本和当下日本毫无两样。我们因此可以想象，片中这些刚满75岁的老人，在日本经济腾飞的昭和时代都曾是社会中流砥柱，与国家与有荣焉。因此，当国家面对社会问题，并且以各种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告诉这些老年人他们不再被需要时，他们就会很自觉地选择不成为累赘，主动离世。

这也是《75计划》中另一位老人的心路历程。

宣的叔叔年轻时是建筑工人，四处帮助国家建设桥梁、隧道、大坝、公路，并且会在所有所到之处献血。这样一位对社会充满信念的人，在75岁生日当天便前来办理75计划，不想多为国家添一天负担。

两位老人对社会与国家的赤诚之心，无疑把社会对他们的处置策略衬得更加无情：如今已不是《楢山节考》的贫穷年代，一个人道的社会本应给予老人们自然死亡的权利，并担负起养老职责，而不是将责任转嫁到年轻人以及老年人自己身上。每个人都会老去，当正值壮年之人看到上一代人的境遇时，他们还能否心甘情愿地为这样的体制服务？

长片版《75计划》的社会表意十分清晰。除两位老年角色外，影片也设置了矶村勇斗和河合优实饰演的两个青年人，为故事提供另一种代际视角。其中河合优实的表演尤为抢镜，她饰演为美智子提供临终心理呵护的客服人员，其未经雕饰的情感呈现极其动人（她也会继续出现在《雷诺阿》里）。

与河合的天然表演相比，早川千绘在《75计划》中的导演手法反倒显得学院气十足。影片确实拥有一些微妙的叙事细节（例如美智子将剪下的指甲倒入花盆）和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（美智子同事两次晕倒时的焦点处理），但它们具备太强的设计感，也过于遵照艺术电影的常规公式，缺了几分自发的灵气。至于美智子和洋子两次望向镜头的时刻，更是画蛇添足，表意功能无比生硬，令人出戏。

这种风格或许和早川的教育背景有关。她先后就学于纽约的视觉艺术学院和东京的ENBU电影和戏剧学院（滨口龙介也曾在这里就学与任教），是科班出身，电影观念也似乎受了学院系统的形塑。这使得她拍片稳，技术精，对影像、声音和演员的把控都在线，唯独还不具备让作品从优质走向next level的那一点点超越执行力的才气。

但与此同时，我们也要赞美早川在一些段落中展现出的细腻感知力。

在美智子走向死亡的那天，她呼吸着晨间的山林气息，用皮肤感受着阳光，看着活力满满的小女孩在街边跳绳，而这个女孩很可能还会在明天、后天和许多个日子里继续在此处跳跃。在宣的叔叔临近死亡的那天，他坐的汽车用广播预告着第二天的风雪天气，而他却无法看到这些了。与这个照常运转的世界作别，是每个人都难以做到的事情，早川成功地把这种感觉用视听形式传达了出来。

接下来谈谈她的新作《雷诺阿》。

影片官网介绍，这是“一部描绘少女成长的细腻夏日物语，聚焦一位11岁的少女在窥探大人世界的过程中，逐渐触碰到人们内心的痛苦。对死亡的好奇与恐惧、生命中无可奈何的孤独感、渴望他人温暖的情绪，都透过少女的视角被细腻呈现，引发观众深切共鸣。”

《雷诺阿》官网介绍

预告片也揭开了故事一角。故事似乎以家庭关系为主线：敏感好奇的女儿，在工作、家庭义务与爱情之间游走的母亲，与绝症搏斗的父亲，再加上神秘忧伤的邻居姐姐……孩童视角、家庭主线、暖调打光，以及Lily Franky的出演，都让影片染上了浓郁的是枝裕和味道，但一切要等成片揭晓后才有定论。

早川千绘《雷诺阿》

值得留意的是，《75计划》和《雷诺阿》都是由日本和法国联合出品。早川千绘的首部短片《尼亚加拉》入围了2014年戛纳电影节的“电影基石”（Cinéfondation）单元，这或许成为了她的名片，使她改写四年之久的《75计划》剧本申请到了法国国家电影与动画中心（CNC）的世界电影基金（Aides aux cinémas du monde），以及巴黎大区制作基金资助。

而在《雷诺阿》的联合制片公司名单中，著名的德法公共电视台ARTE赫然在列。早川的国际化背景显然为她的跨国制作实践提供了优势，将新作命名为《雷诺阿》，同样是部妙棋。

其实与这些幕后的商业运作相比，早川的人生经历似乎更有趣一些。她大学在纽约读导演，但因为语言方面的劣势被迫转到摄影专业，其导演梦想因为意外得子而再度搁置，一搁就是十几年。母职束缚和生计所迫下，她在WOWOW电视台从事了多年与电影无关的办公室工作，直到36岁时她才意识到，如果再不努力尝试做导演，她的电影梦就永无实现之日。

从报名ENBU学院夜间部就学导演课，到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，早川只花了13年时间，是段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生。

如果她能把自己作为一位几乎放弃梦想的职场母亲，在人生途中的挣扎和心路转变搬上银幕，可能也会相当出彩。我们期待《雷诺阿》，同时也期待这位坚韧的导演在今后的生涯发展，她的意志力或许能支撑她拍出许多更好的作品。